浴室在二楼,月永雷欧在二楼的楼梯口站了好一会儿,似乎在思考人生,突然又开始放声唱歌,被濑名泉一把捂住嘴巴塞进浴室里。
“唔——咳咳,咳,inspiration被窒息了,伟大的曲子被窒息了——”
“带着你的inspiration和世界名曲进池子里去,酒在你身体里发酵的味道传出来了,很难闻啊?”
于是月永雷欧高高兴兴地一把拉开外套,扯下上衣——
“等我出去了你再脱!!!”
“好麻烦啊,你。”
浴室在楼梯边亮着光,月永雷欧在门后面一边把水泼得哗啦啦响,一边哼着断断续续的拉德茨基进行曲的调子,让濑名泉疑心他正在浴室里和臆想中的幽灵打水仗。
濑名泉擦去了楼梯上的水渍,把布洗干净,将牛奶和吐司放进冰箱里,火腿放到上层去解冻,切好的青瓜腌在玻璃瓶子里,放在冰箱上面等着第二天早餐取用。完事后他捡起桌上的文件夹,重新看了一遍节目的安排和谱子,时针跳过八,月永雷欧还没出来。
一楼已经被昏暗笼罩,但是这屋里也没有几许人,二楼一个月永雷欧,在走廊旁边明亮的浴室里打水仗还是怎么的,一楼一个心神不定的濑名泉,更加不需要开灯,让这光照得自己无所遁形,黑暗对于孩童也许意味着未知和危险,但对于一个心乱如麻的人来说是安宁。
落地窗边,大厅墙面上是落地的镜子,濑名泉借着落地窗外的微光将镜中的景象端详。他拉开外套的拉链,拉开皮带,露出衣服下面另一套紧身的黑色衣服来。练习之后与朋友小聚,太过匆忙,套上外衣便离开了。
一片昏暗中他从镜中观察自己,朦胧的亮光勾勒出他的身形,或是黑色的紧身服将光线吸引。他立起身体,镜中如是,他毫不费力地将足背绷直,从脚尖到大腿的线条便突然张开,外面的光终于无法晕染他,一个干脆利落、锋利的舞者的剪影,平辈中再无比这更完美的线条。
他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自己,心中并无欢喜,而是一片平静,湖面下焦虑和迷惘交缠成暗流。节制的摄食、严格的训练、完善的生活可以雕塑一个人的身体,以达到暂时理想的状态,但是时间会改变一切。时间的水流冲刷出一个人最美好的体态,自然也将会将一个人最美好的体态改变。只待他不再年轻,青春的魔力消退,改变如潮水无可阻拦,既然已经是最完美,那么任何一点改变都是破坏。
唯有一种东西永远不会到达阙值,将在时间中积累,并在失去旧日容颜的时候成为第二张面孔,称之为风格、灵感、气质,或者类似的别的东西,那种让维纳斯成为断臂的维纳斯,那种能让你从短暂的和美中跳出、成为永恒的东西。月永雷欧随手舍弃而濑名泉求而不得的东西。
“哇,第一次见到你的表演,真是厉害啊。”
濑名泉垂下腿,抬头看他:“只是一个常规的练习。”
“真是刻苦啊。”那人毫无诚意地那么说,头发湿淋淋地垂在颈边,在领口洇开水渍。他站在楼梯的拐角,桔色的壁灯悬在他的头上。
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“刚才。”月永雷欧歪了歪头,一盆热水浇下去之后似乎把酒精蒸发了,那双绿色的眼睛微微弯起来,这一次再没有什么水雾染开他锐利的眼角,“我刚刚站在门边就在想了,大厅的墙上贴着好多芭蕾剧目的海报啊,而且还有那——么大的一面镜子呢,原来你是一个,哇哈哈哈哈!突然想到了有趣的——”
“哦。”濑名泉干巴巴地说,“现在你看到了,我明天还有演出,你现在上去睡觉,不准梦游,不准说梦话,不准唱歌,醒着和梦里唱都不行。”
月永雷欧没有转身上楼睡觉,很正常,他从来不会乖乖听劝,他非但没有去睡觉,甚至还抱着膝盖在楼梯上坐了下来。桔色的壁灯给他染了一层很居家的光,他头发湿漉漉地坐在楼梯上,俯视着濑名泉,或者说俯视着镜中那个昏暗的模样。
“喂——你,和我一起组乐队吧。”他说。
哈?
太过震惊和荒谬,濑名泉连吃惊的表情都来不及露出来,就已经差点笑出声。
他一个下午的努力都白费了,他自酒吧里出来时所努力不去想的那些事情,那些被他认为忘记对彼此都更加有利的物事,突然间自记忆中鲜明,就像从未被遗忘过一般,电吉他、列侬和柯本、ipod、斗殴、和一溃千里的败北,很滑稽,他们那个时候反而从来不碰酒精。
“你的Othello看起来彻底完蛋了。”濑名泉说。
“是我们的Othello,”他轻松地说,“早就完蛋了,我们来组个新的。”
哦,这个笨蛋,自己在自己已经破灭的东西上又踩了一脚。濑名泉想。
濑名泉忍不住刺了他一句:“那旧的不管了,是吗,国王大人。”话刚出口,他就几乎无法克制地对自己感到生气,为这个笨蛋徘徊、犹豫是对时间的极大浪费,他几曾如此狼狈。
月永雷欧没有接下他的矛,他将下巴放在膝盖上,桔色的光让他看起来很柔和,他说:“‘国王大人’,真是熟悉的称呼,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呢。”
濑名泉想说这种事怎么会忘啊,又觉得这句话仿佛是一种示弱,于是生生吞下了。
月永雷欧说:“不过,还是一样,我不喜欢这个称呼。”
濑名泉尖锐地说:“那是当然,你连Othello也不喜欢。”
空气突然凝固,这一次比下午的面面相觑更加糟糕,没有酒精也没有低温奶和吐司,他们俩一个人头发滴着水坐在楼梯上,一个人心情糟糕地坐在昏暗里,更糟糕的是,两个人都无比清醒。
就像是过了很久,又像是仅仅是一秒,月永雷欧突然说:“我喜欢你啊。”
他重复一遍:“和最喜欢不一样,是最最最喜欢。”他抓了抓头发,水滴在楼梯上,他又一次遭遇到了词穷,或者说词穷是他的常态:“啊啊啊啊好烦!语言是多么麻烦的东西!如果能用曲子唱出来就好了!我要唱个三天三夜,旋律是对世界的求爱,而语言一无所有!”
濑名泉看着他露出一副苦相,好一副不知愁苦模样,但是月永雷欧当然——当然不是个笨蛋。于是濑名泉就想,你也该过得认真一点啊,至少说出口的话要认真一点啊,不然认真地听你说话的我不就像一个傻瓜。
濑名泉说:“我不喜欢摇滚。”他觉得似乎应该再说些什么,解释或者什么,但是似乎又无话可说。
“嗯——那么不做摇滚乐队呢。”月永雷欧轻快地说。
“不要,不喜欢。”
“你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啊。”月永雷欧说,若无其事地从楼梯上走下来,蹲在濑名泉面前,“不过没关系!因为我最最最喜欢你啦!”
濑名泉快要笑了,但是他忍住了,想要伸手摸一下这湿漉漉的头发,也忍住了。
月永雷欧平视了他一会儿,“来我的王国,”他说,“和我一起。”
“不要。”
月永雷欧终于像个小孩子一样鼓起了脸。
濑名泉抓住他长长的发尾,拧出一把水,忍无可忍:“你快去把头发擦干!不要浪费我的感冒药!”
“哦——”月永雷欧敷衍似的答,兔子似的蹦上去拿了毛巾,又下来对濑名泉说:“帮我擦吧,妈妈。”
“不准喊妈妈。”濑名泉说,把毛巾甩上他湿漉漉的脑袋,慢慢地挤压着头发,吸去水分。“我记得吹风机就在浴室里。”
“嗯,嗯。”月永雷欧答,一点不动弹,像是要把自己长在濑名泉跟前似的,当然,他从来不会乖乖听劝。
-TBC-
*Othello(奥赛罗)都懂的